返回 055 药童·银河(7) 首页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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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十一岁时的太子在月夜时握住了章斐然的手:“阿斐,留下来,陪我一生一世。”

十九岁的红袍状元想抽回手,可太子握得好紧,他别过脸,在风中笑得惘然:“殿下,世间难容这样的你和我。”

“我将是天命所归的皇帝,我就是天理。阿斐,你不用怕。谁敢阻止我们,杀无赦!”

章斐然激灵灵地打了个冷战:“殿下,逆天而行必会五雷轰顶,我们不若换条路走,尝试人生是否存在另外的可能。”

“阿斐,你是我的。你只能是我的。”

太子深知章斐然被父亲逐出家门的苦痛,以及朝野上下对他“美色误国”的诛心言论,连他升了他的官职也是错。一错再错,躲无可躲,那么,不如都舍了吧,把这江山多娇万民景仰的一切统统舍了吧,只有在寂静的地下,才容得了两个人清淡自在地过活。

天理难容,阴间呢?地府呢?所以皇帝需要那么多的书籍、衣物、酒和粮食,它们是往后的储备。他连做饭和缝补都会了,因为太守大人不会。而泅水……皇帝说:“若你待得闷了,我就从荷花池塘带你上来,晒晒月光。”

“看月亮都像做贼,倒也风趣。”太守大人静静一笑,眼里的光像一滴泪一般,波光粼粼。

你是我心里的贼,我只敢在深夜里,贼头贼脑地望一望月亮。小哥儿认真看地形图,皇帝说:“我没什么给你,只有一处地宫,一些酒,一些书。地宫里有我的梦想,地宫外是我的回忆,但都和你同在。”

太守大人闻言,唇边现出苍凉得近乎茫然的微笑:“皇陵连柱子都由金丝楠木制成,确实是大手笔。世人只道陛下不问苍生问鬼神,倾举国之力兴建皇陵,只为死后舒服,不想竟是与我有关。”

小哥儿双目像蒙上了隐隐的晨雾,望向太守大人。他这就要走了吗,来年秋天,他将和皇帝隐居于地下,是生离,却也是死别了。他不能同往,仅有他誊写的那厚厚的书卷陪他。可地宫凄清,流年悠长,他会寂寞的,小哥儿想,我得再加把劲,刻苦些,多抄录些古诗词、世情小说和传奇故事。

边关战事频传,皇帝急促地离开,只余太守大人和小哥儿共对。忠臣良将战死沙场,皇族也只瞬间悲戚,仍然精神抖擞在大殿正中议事,小哥儿入宫以来也看得分明,皇帝待他和气,只因他和太守大人略有相像,但天家威严,岂可冒犯。他的天职早已取代天性,又深谙特权的好处,违其命令者,不会有好下场。

常言道,伴君如伴虎,顺其心意时,他会是温柔的情人,否则,他是杀伐决断的皇帝。灯花落了一地,书房里是令人窒息的沉默,良久后,太守大人凝眸问他:“你不理会我,可是在记恨?”

太守大人一直有一双流淌着笑意的黑眼睛,可此刻的他,眼里像有泉水荡漾。他不快乐。

皇帝歉意地对你说:“让你随我前往地宫,委屈了你,但我发誓会用余下的光阴待你好。”你只若有所思地笑言,“上穷碧落下黄泉也就这般光景吧?”

告诉我,我的太守大人,你在想什么?相交一场,你竟是不懂我的,我无怨,亦不恨,时也命也,是我没福气。

路的尽头,是你和陛下的碧落黄泉。

不是我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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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九个故事誊写完,已是次年初夏,远处传来太守大人的死讯。

据马夫说,太守大人前往郊县暗访水产价格时,途经一片樟树林,遂停住马车歇息了一阵。马夫和几名侍卫被太守大人打发去摘些野果喂给马儿吃,远远地却望到平素温良的马突然受惊,扬起蹄子发出“律律”的惨叫,太守大人来不及拉住缰绳,随马儿一并跌进了山谷,摔断了脖子。

太守大人和皇帝约在秋天以疾病的名义殉情,但他死在约期之前。消息传到京城,皇帝纵马去看他,连赶了四天三夜,活活累死了五匹马,随后他撞见了即将入殓的他破碎的尸身。

临死时,太守大人不曾惊惶地呼救,只喊了声陛下便魂归天国。皇帝想将他的尸首运走,但酷热难当,路途遥远,尸首再经不起颠簸了。在皇帝的坚持下,太守大人的尸首被冰镇,秘密运回皇陵安葬。

他是他的,他偏狭地强留他,独占他,不放过他。生或死,他都要他的阿斐。

皇帝以雷霆之势垂垂老去,他才二十七岁,面容却添上了暮年的愁纹,小哥儿去找皇帝,皇帝望住他,望了许久许久,忽地哑声喊:“阿斐。”

阿斐至死都念着他,无人是他的阿斐。他的阿斐在去年浓冬也定定地瞧着小哥儿,眉间有萧索意味,却只长叹道:“我苦心寻了你来,满以为你能帮我,竟是不能……是我太自私,想逃避,却害了你。”

纵然如出一辙,田小二也不是皇帝的阿斐。上天入地,皇帝要的,只有那惟一的人,一袭薄蓝轻装,挥洒自如地绘着金色荷花,他便再也不能忘却。

文章大魁天下的那一日,十九岁的章斐然和二十一岁的太子相识。四年后,章斐然如获至宝地将小哥儿带回太守府,悉心栽培他,像对待另一个自己。是的,他误以为当皇帝看到小哥儿,会放过他。

小哥儿挺直了背,向门外走去:“你以为我出身寒微,一步登天,成为陛下的座上宾,就心满意足了吗?我是我,不可能变成你。你低估了自己,高估了我。”

我不是你,也顶替不了你。我把我最好的样子给了你。

“己所不欲勿施于人,没有人甘心被他人摆布。对你,我犯了错。”流水浮灯的暗夜里,那个人的语声渐渐低下去,“是我的担子,我不推脱了,之前的事,是我对你不起……别怪我。”

皇帝说,漫天富贵,也不及你陪在身畔。我一介随波逐流的草民,竟也很认同。小哥儿一气走到院落里来,仰起头,深深地看着天上那一抹瘦瘦的月。若他知道这将是此生最后一次看到太守大人,他会折过身抱住他,涕泪交加地诉说分离后的每一个日日夜夜,和他无边无际的梦境,无边无际。

他总梦见太守大人来看他,在灰蓝色的房子里,他在厨房忙碌,太守大人在客房里读一卷书,窗外落着细雪……如同温柔宁静的昨日。

他们在宣城始终过得清净,太守大人连饮酒都节制,很少让自己醉——除了每年春节时,他又一次不被允许进家门。从江州回来,他总闷在书房里,独自喝一坛又一坛酒,不许人打扰。有个夜晚,是元宵节吧,小哥儿壮着担推门进去,太守大人听到响动,迷离地向他伸手,醉里梦里石破天惊地喊:“朝阳兄。”

面目平和周正的司马家三公子,和他同年的俊秀才子,高中探花的,陈朝阳。那温润如玉的端方君子,他说过,最奇妙的雨水应当用来酿酒烹茶,这才是对十三月的最高礼赞。

情爱使人善妒,太守大人只和陈朝阳保持了淡如水的交情,不教皇帝识破,从而维护了陈朝阳的周全,这是他对倾慕的人的最高礼赞。

陈朝阳知道吗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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