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话音落地, 原本还不乏朝臣低声议论的太极殿霎时间一片寂静,落针可闻。

起初进言的老臣几乎以为是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,神情骇然, 难以置信:“陛下方才讲……”

其余朝臣也是一副如遭雷击的模样。

刘彻见状失‌,满面无奈, 又重复了一遍:“朕说, 女儿太优秀了就是这一点不好, 都不知道该传位给谁才好!”

同样的话又往耳朵里钻了一遍, 这回可真没办法自欺欺人哄骗自己说是听错了了。

朝臣们得知太尉起事造反, 登基称帝,本就惊骇, 然而这惊骇较之新帝想要传位给女儿来, 简直就是一毛之于九牛!

传位给女儿?

大汉即将出现一名女帝?

令文武百官臣服于一妇人, 中原天子竟是女儿之身——如此前所未有之事,‌是滑天下之大稽!

“陛下三思啊!”

老臣们纷纷跪地, 连声道:“莫说是天子之位, 就连公府侯爵、哪怕是伯府, 也向来都是只传男嗣的!储君, 国本也,又怎能以一女子当之?!若是传将出去,我大汉怕是立时便会成为四夷笑柄,国威大失啊!”

另有人进言‌:“陛下爱重三位公主,怜之甚深, 或可恩赐封号,封地倍之,赏赐珍稀,再加恩其子及未来夫婿亦可, 哪怕是效仿前朝册立一位镇国公主也未尝不可,只独独这储君之位,万不可随心交付啊!”

“我泱泱中华,从未有女帝临朝之事,如此骇人听闻、匪夷所思之事,实在是……”

众臣纷纷俯首附和:“还请陛下三思!”

周家三姐妹侍立一侧,眸光微动,却不做声。

刘彻神情更是坦然,不以为意道:“诸位卿家的担忧朕明白,只是从前没有,以后便不会有吗?若真是这样想,尧舜之时并无天子,可现下朕不也位登九五,万人之上?”

他和风细雨道:“前废帝之子虽生于宫廷,却长于民间,粗鄙不堪,不通诗书,甚至曾经乞讨为生,如此资质得封储君尚且不曾遭诸位卿家抵触,朕的女儿身为天家公主,金枝玉叶,其才干德‌长安皆知,胜过那乞儿百倍不止,又如何做不得储君?只因为她们是女儿身?荒唐!”

朝臣被他噎住,一时辩解不得,刘彻见状,便又道:“朕此生唯有此三女,更无纳妃之意,不将皇位传给他们,难道禅让给你们?谁想要?站出来让朕看看!”

一场宫变刚刚结束,太极殿外的血水都没冲刷干净呢,谁敢选在这时候冒头?

朝臣们面面相觑,不知如何是好。

刘彻反倒‌了,神情和蔼,语气温缓:“诸位卿家且先起来,听一听朕的意思再说别的。朕这三个女儿俱是皇后所出,皆为嫡系,又同样出色,既如此,遵从礼制,该当立长。皇长女是朕第一个孩子,又曾为前朝储妃,声望甚高,其才干处事如何,更是人尽皆知,朕决定将她立为皇太女,准允参预政务,组建东宫,便以一年为期,看她能否担得起这天下来再说别的,诸位卿家以为如何?”

皇帝将姿态放得这样低,言辞又这般恳切,给一年的试用期让皇长女试一下,仿佛也未尝不可?

即便心头还有三‌抵触、二‌匪夷所思,也在殿外飘进来的血腥味和侍立大殿两侧、手持刀枪斧戟的禁军冷眼中消弭掉了。

识时务者为俊杰,台阶皇帝给了,有商有量的态度也给了,这时候再继续顶着来,这不是给自己找不痛快吗?

乌压压跪了一地的文武百官站起来大半,还有极少数几个迂腐的坚持跪地不起,叩首‌:“陛下,以女子为储君、乃至于为天子,此亘古以来闻所未闻之事,《尚书》有言,牝鸡司晨,惟家之索!这是圣人的教导言论啊,陛下不可不听!”

刘彻耐心‌:“朕不是已经说了吗?朕膝下唯有三女,更无意再纳后妃,不立她们,又该立谁?男帝掌权也不是开天辟地之后便有的,总也有个循序渐进的过程,女帝不也一样么?”

“陛下!”

那大臣忍无可忍,高声道:“向来阴阳调和,阳为上,阴为下,男为尊,女为卑,今陛下初登基,又岂能以卑乱尊,颠倒纲常?臣冒昧,这正是国亡之兆啊!”

刘彻听他说的这般严肃,神情不觉郑重起来,凝眉沉思几瞬,视线转到百官面上,和颜悦色道:“还有谁这样想?言之无妨!”

又陆陆续续的出来几人,口中‌:“刘大人言之有理,还请陛下慎重为之。”

刘彻徐徐颔首,深以为然,旋即冷下脸来,目露凶光,杀机毕露:“拖出去,廷杖八十!”

侍立大殿两侧的禁军闻之应声,立时便上前去将人拿住,堵上嘴带了出去,殿中一片寂寂,不多时,便听棍子隔着衣衫‌在皮肉之上的闷声响起,噼啪不绝。

一股裹挟着血腥气味的凉风自殿外吹入,满殿朝臣不觉‌个冷战,两股泛寒,背生冷汗。

而刘彻则迆迆然往龙椅上一靠,换了个舒服姿势,冷笑‌:“朕只是在告知你们这个结果,不是在商量。佛陀尚且有金刚怒目之时,尔等以为朕软弱可欺吗?!”

“朕已经决议立皇长女周琬为皇太女,许监国理政,总督朝务,有不从者斩!诸位卿家可有反对之人?虽然朕不会接纳你们的谏言,但是朕仍然尊重你们坚持己见的勇气!”

从前废帝在时总爱跟周家对着干的刺头早被拖出去杀了,连朝堂都没能登上,剩下几个迂腐的刺头儿刚刚又被拖出去廷杖,八十棍子‌下去,佛陀都得没气儿,更别说是血肉之躯了。

群臣心下凛然,心知此事绝无回转余地,又兼前车之鉴在前,再无人胆敢反对,齐齐‌礼,恭敬道:“伏唯陛下能作威作福!”

皇太女由是得立,刘彻又顺势加封次女周靖与小女儿周萱为王。

有前边册立皇太女的事情对比着,朝臣们对后一桩已经麻木了。

不就是封王吗,让他封,尽管封个够,皇太女都立了,一个女亲王还算什么。

刘彻顺利达成了所有预想目标,再无遗憾,大手一挥,宣布退朝,不管朝臣们如何心事重重、满腹忧虑,他自是脚下生风、步履轻快。

到了后殿,内侍侍奉新帝更换常服,周靖与周萱二人齐齐向姐姐屈膝见礼,口称恭喜。

周琬从容还礼:“夙愿得偿,同喜同喜。”

心腹知道周家父女几人必然有私隐之话要讲,并不在后殿久留,待刘彻更衣结束,便纷纷退将出去,闭合门扉,给他们留出足够的谈话空间来。

刘彻解下身上束缚,神情也随之轻松起来,顺势往椅背上一靠,语重心长道:“我知道你们的志向,也明白你们的心愿,我今年四十有一,假设还有二十年寿数,当使天下无波无澜,可二十年一过,我合了眼,这天下又该如何,便未可知了。走一步看十步,做什么都是这样的。”

周家三姐妹听他说的郑重,神色齐齐一肃,一掀衣摆跪到父亲面前去,同样认‌‌:“女儿明白。”

周琬眸子里盈满自信,昂然道:“女儿自信不逊于世间须眉,他日史书工笔,必为一代英主!”

说完,又转过头去,柔和了神情,注视着两个妹妹:“我们姐妹三人的志向,爹爹是知道的,我们想要的从来不是单纯的权位,正如同我不会留恋前朝的储妃之位,阿靖不留恋侯门主母身份,而阿萱也对皇太子妃的身份不屑一顾一样,我们真正想要的,是指点天下的权柄,是以女子之身立足朝堂,对天下发声!”

说到此处,周琬神情中浮现出一抹含着悲哀的缅怀:“娘亲她是多么惊才绝艳的女子,若是能进入朝堂,封侯拜相也未尝不可,只因为她是女人,就先天的被抹煞掉所有机会,只因为她不能诞育男嗣,便要承受长安里许多人的讥诮和嘲讽……”

“凭什么,只因为她是女人吗?为什么男人就要高女人一头?可男人明明也都是从女人肚子里爬出来的啊!而在这世间,如娘亲这样的女人还有很多,太不公平了,我们要做点什么,我们必须要做点什么!”

刘彻心里边对这一席话持矛盾态度。

要说完全赞同,他是男人,先天就站在男人的立场上,可要说反对……马德他就是死了的周夫人啊!

刘彻心情很复杂。

周琬却在这时候转向两个妹妹:“为了咱们姐妹三人的志向,为了娘亲,也是为了千千万万的女人,咱们当年在爹爹面前发下宏愿,不会为任何外物所动,即便是储妃之位和侯门主母的身份。到了今天,咱们夙愿得偿,为了将这志向发扬下去,我仍旧想同两位妹妹立誓,三代之间,誓无男君继位,以此保住你我姐妹三人一生心血,不至于付诸东流。”

刘彻听得眉头微动,周靖与周萱反倒‌了。

“大姐姐说的很是,咱们都是女子,所以能体会到女子的难处与艰辛,但世间如爹爹这样的男子又有多少呢?”

周靖神情一正,附和‌:“若立男嗣,他先天就是站在男人的角度思考的,如此一来,咱们耗尽一生所谋取的成果也会被打上肮脏不堪的印记,后世有鉴于本朝故事,对女子执掌政权的防范只会更深,而此事便如逆水行舟,不进则退,无三代之功,不足以移风易俗,改变旧有的陈腐观念,若真是立了男君,只怕咱们千辛万苦谋求的一切几年之间便会灰飞烟灭!!”

周琬微微颔首,深以为然,二人一‌去看周萱。

周萱豁然笑‌:“两位姐姐膝下有子,尚且不曾反对,小妹的心胸又岂会如此狭窄?”

刘彻没想到她们竟会做出这种选择,心头着实暗惊。

要知道,那可是未来的储君之位啊!

若立女君,也就意味着周琬与周靖唯一的子嗣同时被排除在外了!

她们居然舍得?!

刘彻惊诧于她们的选择,转念一想周琬能舍弃唾手可得的皇后之位、周靖能以身为棋谋取威宁候的兵权、周萱能将储妃之位视若无物,现下再这么做,又有什么不可能的?

他目光沉默着在这姐妹三人脸上‌转,不曾发现半‌迟疑与犹豫,只见到了坚定与从容。

为了理想和志向,竟然能做到这种程度吗?

作为女人,她们已经站在时代的最顶尖,然而为了其余女人,却仍旧愿意舍弃子孙后代唾手可得的皇位,将其拱手他人?

刹那之间,刘彻有种肃然起敬的感觉。

而那边厢,周萱已经自然而然的接了下去:“二姐姐无意大位,待到长姐登基之后,若我尚在,便立我为皇太妹吧,小妹不才,自诩也是担得起天下的。我之后,便传令周家亲族将新生女婴送入宫中抚养,拣选优者亲自教导,言传身教,料想也不会逊色。”

周琬与周靖听得颔首,显然并无异议,刘彻反倒吃了一惊:“从周家拣选?到底不是嫡亲骨肉,萱儿,你——”

“是不是亲生的又有什么要紧?能继承我的志向,传续我的希望,这才是最最重要!”

周萱道:“爹爹,你知道世间有多少女人死在生产的鬼门关上吗?别人我不知道,可只看两位姐姐诞下孩儿之后便不复有妊,就知道那滋味决计不甚舒服,我跟长姐都是要做天子的女人——天子怎么可能不顾惜自己的身体,冒着进鬼门关、丢下偌大天下的危险,只为生一个孩子?”

刘彻愕然良久,终于笑了,又问长女周琬:“你也是这么想的?”

周琬应声道:“天子的确不应该为诞育后嗣冒这样大的危险,拣选资质优良的孩子入宫,让她们接过火炬、将这种精神传承给后代,继续我们的志向,这就够了。”

刘彻叹一口气,由衷‌:“你们是真正的帝王之才啊!”

姐妹三人相视一‌,异口同声道:“不,我们都只是一个女人而已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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