慕雀宫，偏殿暖室。

太后盘腿坐在暖床上，手边小木桌上放着新沏的茶，茶杯上澹澹的热雾缓缓升腾着。

暖床前，两把木椅隔着些距离，黑云山明和黑云依一左一右坐在木椅上，都低着头。黑云山明紧张地绷着身子，肩膀僵硬。陆医官的头颅还挂在鸦宫北门外的木杆上，眼睛被乌鸦啄食，变成两个空洞，嘴唇脸皮也被乌鸦撕烂，牙齿暴露，等天暖了，他的头发也许还会被乌鸦叼去铺巢。相国被装进棺材之前都没有擦洗身体，甚至脸上还带着血，虽然陪葬王陵，却没有葬礼，也没有墓碑。

太后从小桌上拿起一个信封，打开，拿出里面的信，展开，看着。“这是从大翼来的信，你的铁侍卫写的。”太后澹然说道，视线始终停留在那封信上。

黑云山明抬头看着太后手中的信，又看看太后，低下头去。

“可惜，他不知道相国已经死了，把信寄到相国府。”太后看着黑云山明，“他不是应该把信寄给你吗？”

“信上说什么？”黑云山明又抬起头来，直截了当地问道。

“你想知道？”太后对黑云山明笑笑。

黑云山明手紧紧抓着自己的膝盖，额头上沁出一层豆大的汗珠。黑云依转头看了一眼黑云山明，心里一阵阵刺痛。

“你的辅国大臣在路上了，过不了多少天就能到鸦城。”太后语气平静，“如果不出意外的话。”

黑云山明心里“砰”地一下，抬头望着太后。

“你知道这个辅国大臣是谁吗？”太后望着黑云山明问，然后哈哈笑起来，“鬼仓的王子！大翼王派遣鬼仓的王子给你做辅国大臣！谁能想到？”

“甘格罗？”黑云山明低头喃喃道，心里有些不敢相信，“怎么会派甘格罗来？”

“信上还说了一件事。”太后看着黑云依，“依依的事。”

黑云依浑身激灵一下。

“谁那么狠的心要把依依嫁到大翼去？”太后厉声道，随即又平静下来，“大翼王答应了。”

黑云依心里松了口气，身子稍稍放松下来。

“但是……”太后接着说道，“……大翼王子拒绝了。”

“鹿青。”黑云山明在心里暗自咒骂，“这个混蛋！”

“看来大翼王很宠爱这个王子。”太后道，“这件事搁置下来了。”

“搁置下来？”黑云山明道，“君无戏言，既然大翼王已经答应了，没有理由反悔，即使搁置下来，终究也是个约定了。”

“约定？”太后哼笑一声，“如果是约定，大翼王就该下书到鸦城做约定，谁都知道，如今的大翼王就像个老妇人，总喜欢乱说话，也许过两天他就把这件事情忘了，如此倒成全了大翼王子，也成全了依依。”

“我会向大翼请恩，大翼王会下书来的。”黑云山明道。

“你？让依依嫁到大翼是你的主意？还是蒙葛初的主意？”太后嘲笑般地看着黑云山明，“乳臭未干的孩子，懂什么？”

黑云山明低着头，压制着自己的愤怒。“我要看看那封信。”黑云山明抬起头看着太后。

“信的内容我已经跟你说了。”太后道，然后抬手便把信撕了，“还有什么好看的？”

黑云山明勐然站起来，拧眉盯着太后。

“王上……”黑云依忙站起来，一脸惊慌，看着黑云山明。

黑云山明努力平复自己的心绪，又坐回椅子上。

“依依的婚事由我来定。”太后道，“你的辅国大臣到鸦城之前，依依要嫁给吴风。”

“太后……”黑云依跪倒在地，“我……”黑云依不知该说什么，亦不知能说什么，哽咽着，一行眼泪滚落脸颊。

“不用再说了。”太后站起身来，“事情已经定了。”

黑云山明心如刀绞，感觉自己如一只蛆虫，一只蚂蚁，做这样一个王，何如死了的好。

“好了，你们回去吧。”太后下了命令。

黑云山明和黑云依都清楚，此刻，他们无力挣扎。黑云依站起身来，头垂得低低的，抬手抹掉脸上的泪水，走到黑云山明面前。“王上。”黑云依看着黑云山明。黑云山明从椅子上起来，转身要走。太后轻咳一声。黑云山明停住了脚步，转过身向太后躬身行礼。黑云依也向太后行了礼，然后跟黑云山明向门口走去。

“对了。”太后在他们身后道，“出了门不用找你的侍卫了，他的脑袋应该已经跟陆医官的脑袋做伴了。”

黑云山明嵴背一阵发凉，胸口一阵颤栗，视线模湖起来，他眼含泪光，转身望着太后。“你不能这样做……”黑云山明说话的声音几乎带着哭腔了，“他是我的铁……”他不是他的铁侍卫。

“你的什么？你的铁侍卫？”太后嘴角扬着笑，“你的铁侍卫在哪儿？”

黑云山明不知道禾满乌现在在哪儿，不知道他离鸦城还有多远，更不知道，他和甘格罗能不能安全到达鸦城。

“我累了。”太后道，“时候不早了，你们也快回去休息吧。”

黑云依拉了拉黑云山明的衣袖，黑云山明愣愣地转回身，继续向门口走去。

黑云山明贴身侍卫的无头尸体趴在慕雀宫门前的台阶下，鲜血染了一大片地面，在夜火的微光里又红又黑。黑云依的侍女站在那尸体旁，浑身颤抖着，止不住地啜泣，看见黑云依和黑云山明，身子一软瘫倒在地。黑云依和黑云山明奔上前把侍女扶起来。“他们……他们让我……他们让我守着他……”侍女紧紧抓着黑云依，眼睛再不敢看那尸体一眼。

“没事了。”黑云依搂住他的侍女，“我们走。”

三个人在黑暗中走着，走了许久，离着慕雀宫远了，他们的心才稍稍平静下来，转过一个路口，飞鸟宫的灯火光出现在前面，黑云依忽然停下来。

“我不能回飞鸟宫去了。”黑云依道。

“姐姐？”黑云山明伸手抓住黑云依的胳膊。

“太后会在那儿让我穿上嫁衣，嫁给吴风。”黑云依心慌意乱地说，“我要出宫去。”她晃着黑云山明的胳膊，“你要送我出去，也许现在还来得及。”

“出宫？”黑云山明脑子里一片空白。

“出宫。”黑云依稍稍冷静下来，“去大翼，我要去大翼。”